公众与垃圾焚烧的博弈

作者: 冯永锋 来源:羊城晚报 2014-03-31 11:34 浏览量:949

建垃圾焚烧厂对垃圾进行集中处理,似乎是目前比较好的一种垃圾处理方法。按照政府的规划,中国要在2015年前,至少拥有300座垃圾焚烧厂,中国将迎来垃圾焚烧项目的“大跃进”。然而,一方面是政府和企业大力在兴建,另一方面则是公众对于垃圾焚烧厂不断地质疑与反对。

1垃圾焚烧大跃进:试图解决“垃圾围城”

中国人似乎不太重视垃圾处理。这个国家的所有土地,都有被垃圾覆盖和侵占的可能。说垃圾围城、垃圾围村、垃圾围国,一点都不为过。

安徽芜湖生态中心,是一家中国本土的环保组织,自成立以来,他们主要做的一件事,就是收集中国的垃圾焚烧厂信息。在他们开发的“生活垃圾焚烧信息平台”上,有一个全国的垃圾焚烧厂地图。上面,已经有将近300个“小气球”,每个小气球代表一座垃圾焚烧厂。有的是已经在运营,有的是正在建设,有的是规划中。

按照国家发改委的“十二五规划”,中国要在2015年前,至少拥有300座垃圾焚烧厂。中国将迎来垃圾焚烧项目的“大跃进”。一方面是政府、企业大力兴建垃圾焚烧厂,另一方面则是公众对于垃圾焚烧厂不断地质疑。

“无锡锡东垃圾焚烧厂”也在这个信息平台上。不过它的状态确实有些尴尬。它已经于2011年1月份正式建成,并尝试“试生产”,但也就是这几次“试生产”,惊醒了周边的居民,居民不断抗议,让其闲置至今。这个当年投资13亿元建设的垃圾焚烧厂,原本计划每天焚烧垃圾2000吨,一度有可能是亚洲最大的垃圾焚烧厂。

但今天,用“亚洲最大的废弃垃圾焚烧厂”来形容可能更合适。

追溯这件事,要回到2007年。位于无锡北部的黄土塘村村委,意欲将锡东垃圾焚烧发电厂建在该村,但又担心村民反对,便以建“太公庙”为名征集了77%村民签名。这些签名被偷梁换柱改为锡东垃圾焚烧发电厂签名递交给上级部门。

几年建设期间,周边公众都处于似懂非懂状态,只是对这个太公庙建起来的样子有些奇怪,它太像是一间工厂,而不像是一座庙宇。后来工厂反复偷偷点火试验,发出强烈的臭味。村民逐渐认识到是垃圾焚烧发电厂,并通过网络途径得知垃圾发电厂的危害,开始有所行动。

无锡市本身,原先也建成了三座垃圾焚烧厂。让无锡市政府百思不得其解的是,那些建设得更早、环保治理设施更差的垃圾焚烧厂,当时为什么没有人反对?同样,在江苏的南通市,几乎县县都建成了垃圾焚烧厂。除了海安市垃圾焚烧厂遭遇了谢勇一家人的抗议之外,其他的一些工厂,似乎都没有引发过周边公众的过多关注。

从本质上来说,人人都是垃圾的制造者,但人人都不愿意生活在垃圾处理设施旁边。政府作为公益利益最大的扶持者,应当具备一种能力就是让这些必须由公共权力出来进行处置的事务,尽量的公正、透明和优化。但有趣的是,全中国目前没有一个城市的公共管理者,能够在垃圾管理这个问题上能明显地胜出。

2让公众同意垃圾焚烧厂建于自己旁边难于上青天

北京师范大学博士毛达,一直在研究“环境史”,或者说研究“环境运动史”。而中国当前的环境运动,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垃圾处理项目。2006年以来,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、南京、武汉、杭州等地,都发生过大型的“公众与垃圾的战争”。

双方交火聚焦在,一是程序不正义,二是风险不可控。

毛达参与北京的垃圾问题观察,也是从公众运动开始的。2006年,北京海淀区六里屯周边的公众,不同意在这里原有的垃圾填埋场里再修建一座垃圾焚烧厂。

按规定,修建一座垃圾焚烧厂这样的工程,需要公众知情。修建方想出了好多办法,但公众仍旧以“不知情”为由,抗拒这个项目的成立。

六里屯垃圾焚烧厂项目后来取消了。更正确的说法是“科学选址”到了更北边的“苏家坨村”。如今,这个项目已经快建成。

但负责苏家坨项目环境影响评价的中国气象科学研究院,在环评报告的“公众参与”部分涉嫌造假。为此,毛达所在的环保组织,专门给环保部写信,要求取消中国气象科学研究院的甲级环评机构资质。

在毛达的视野里,周边居民抗议程序不正义最成功的案例,当数潘官营村民抗议“秦皇岛西部垃圾焚烧厂”。而这个建设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单位,也是中国气象科学研究院。

如果你现在去秦皇岛市抚宁县留守营镇潘官营村,你会看到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筑框架和六七十米高的烟囱,距离潘官营村村口道路不足1000米。厂区门口“工程公告”的标牌上记录着:“工程名称:秦皇岛西部生活区垃圾焚烧发电项目;建设单位:伟明环保能源有限公司。”

2011年5月27日,河北省环保厅撤销了他们自己于2009年出具的该项目环评批文,明确要求:在环评报告重新上报获批之前,该项目不得施工建设。正是这一个撤销,让这个项目无法继续建设,迎接它的命运将是拆除、复原土地;而项目建设方伟明公司,可能由此损失5000万元。

而当初使这一项目得以上马的重要依据,是一份由中国气象科学研究院于2009年3月做出的长达数百页的“环评报告”。

这本“环评报告”的公众参与部分这样写道:“通过建设项目环评信息公告、发放调查表、召开公众参与等形式,调查结果表明,100%公众支持本项目的建设和选址。”环评报告后还附上了100份公众意见调查表,这些调查表的“填写者”几乎全都表达了赞同建设焚烧厂的意见。

后来,村民发现在公众参与部分,村委会证明未经核实的共有35人,剩余的65份调查表与在村里的实际村民名字相符,但这65位村民都写证词并按手印表示“此前未见过该调查表,调查表不是本人所写,且不同意在该地建设垃圾焚烧项目。”

报告中说,环评信息第一次公示时间是2009年1月5日至16日,第二次为2月20日至3月5日,但村民表示从未看到过此公示。

此后,签名反对该项目者有1500多人,并有37个村委会共同盖章。因为,当地已经有十几家造纸厂、纤维厂、化肥厂、屠宰场,使地表水环境、地下水环境、大气环境等都遭受到较为严重的污染,承载力有限。再上这个垃圾焚烧厂,环境无法负荷。

“秦皇岛西部垃圾焚烧厂”的建设项目最终撤销,“胜利”虽然小,但也喜人。

3“中国垃圾焚烧第一案”引出的话题

毛达一直在关注江苏的另外一个案件。这个案例也曾经以“中国垃圾焚烧第一案”,引发过很多人的思考。

2008年5月12日,江苏海安市民谢勇的儿子谢永康出生,很快被诊断为脑瘫、癫痫。他们家离海安垃圾焚烧厂不过190米。2010年9月,谢勇将江苏海安垃圾焚烧厂告上法庭。该案涉及一个中国环境案件诉讼的经典难题:受害者难以证实自身受害与环境损害之间的因果关系。

该案一审时,海安县法院以“因果关系举证不足”为由,判原告败诉;但二审的南通法院认为,此案应适用“举证责任倒置”原则,即由被害人先表明有伤害事实,污染厂子有污染的事实;之后就是被告举证证明不存在污染行为和伤害事实,或它们之间没有因果关系。

2011年12月23日,江苏南通中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判决,维持江苏南通海安人民法院的决定,认定海安垃圾焚烧厂不需要对谢永康成为“脑瘫儿童”负责任。

“举证责任倒置”是全球较为通用的环境保护法律方面的措施。因为环境污染与人体受害之间的关联度存在着大量的不确定性,哪怕有极其缜密的流行病学跟踪调查,往往也无法给出足够说服力的证据,证明污染与受害者之间存在着逻辑上的严密关系。因此,出于对环境污染受害者的保护,就给出了一种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”的法律手段,强迫污染受害方去排除其关联,而不是强迫受害方去证实其关联。这让大量的污染受害者权益得到了保障,也让大量的企业有了成为绿色企业的可能。因为如果一个企业无所畏惧,那么就不可能遵守相应的法规,也不可能对周边公众、对自然界产生足够的敬意。

何况,中国几乎所有的垃圾焚烧厂,在上马前,都未对周边的环境本底做基本的研究。上马开烧之后,也未对每天的排放与周边的公众健康开展持续的研究。垃圾焚烧之后,体积会扩展几千倍,排放出来的物质有几千种,目前人类已知并开展监测的,开展监测并敢如实公示的,不过是粉尘、一氧化碳、二氧化硫、氮氧化物、二恶英、重金属等。毛达因此认为,其他的那么多物质,究竟是什么,又以什么样的方式对生态和公众产生影响,没有人知道。

4公众与垃圾博弈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

在北京西郊,从莲石路向西,新近修了一条宽阔平坦的马路,绵延几十公里,通向刚修好的一座垃圾焚烧厂。厂位于一个叫鲁家山的地方,这里原来是首都钢铁公司的一个石灰石矿。

鲁家山垃圾焚烧厂周边,都是山,一眼望去,除了垃圾焚烧厂本身的职工,你不太容易看到其他的村民。

但其实居民也不远,因为潭柘寺离这个垃圾焚烧厂,直线距离肯定不超过五公里。而旁边的一些村镇,其实也就在一两座山头之外。

律师黄小山有些惊讶的是,这个工厂的“保密工作”做得那么好。因为按照一般人的理解,一个垃圾焚烧厂的上马,至少要经过规划、立项、环评、土地征用等一系列程序。但鲁家山开工前,一切都捂得严严实实。要知道,2010年可是北京公众与垃圾焚烧厂博弈最激烈的年头。在这个时候,一个新上马的项目,居然能无声无息地就执行起来,确实让黄小山有些不可思议。

黄小山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,鲁家山垃圾焚烧厂投资21亿左右,设计规模是每天焚烧垃圾3000吨。按照当时的计算,是“亚洲最大的单体垃圾焚烧厂”。这意味着,每天至少有3000吨的垃圾,从北京运到鲁家山的垃圾仓里。

黄小山简单地思量了一下,就知道了其中的奥妙。鲁家山的好处是“藏在深山人难知”,因此相关手续走下来,尤其是做环境影响评价时,几乎“不需要征求公众意见”,只征求了矿主单位首钢集团的意见似乎就好了。而且这个项目首钢甚至在里面有可能有股份,因此,有点像是首钢在自家地里新修了一个“小建筑”,自然比较平滑顺利。

但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。按照一天焚烧3000吨垃圾计算,按照一辆大卡车,能拉30吨的垃圾计算,每天至少需要100车次的运输。而这个垃圾焚烧厂离北京垃圾原产地,少说也有30公里。每天走这30公里,多耗费多少油,多排放多少污染,一算就可知道。这些耗费与垃圾发电厂发出来的电相比,是增益还是损耗,也很明白。

实际上,全中国所有的垃圾焚烧厂,根本不是为了“发电”,而是为了处理垃圾。发电只是垃圾焚烧厂一个极不起眼的产出,但如今,已经成了所有垃圾焚烧厂的上马的心照不宣的“主要抓手”。好像全中国到处缺电,需要垃圾发电来抓紧供应。

北京从上世纪90年代之后,大体形成了几个大型的“垃圾填埋园区”,包括阿苏卫、六里屯、高安屯等。垃圾填埋场一般占有广大,相比起来,垃圾焚烧厂的用地面积就小多了,因此,在垃圾填埋场边,辟出一片土地,修建个焚烧厂,完全可以让这个垃圾园区“永续利用”

但一切在2006年之后开始陆续出现了改变。开始的时候,北京想要在六里屯垃圾填埋场边,修建一座垃圾焚烧厂;又想在阿苏卫垃圾填埋场边,修建一座垃圾焚烧厂。可是这两个垃圾焚烧厂都遭受到周边居民的激烈反对。

但不管居民如何地参与博弈,北京如今的垃圾焚烧格局大体已经确定。博弈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。北京市环卫研究所所长卫潘明说,北京所有的垃圾焚烧厂,都比全国其他的要来得“严格”,在常规的尾气净化装置之外,还要求再进行一道尾气净化。仅仅是这一个技术要求,就让垃圾焚烧厂的投资规模大增。

另外一个好处是垃圾焚烧厂把自己的外形打扮得相当的友好。鲁家山垃圾焚烧厂浑身上下刷上了极富感染力的生动的绿色。它的烟囱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个热气球。而所有的垃圾焚烧过程的排放数据,都会在门口的显示屏上随时公示。垃圾焚烧厂的在线监测数据,也及时传到北京环保局、环境保护部的网站上,任何公众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查询。而像高安屯垃圾焚烧厂,从2009年之后,就开始了“公众开放日”,每个周四,都可以组团去参观。

5化解“焚烧风险”的唯一道路

无论是垃圾焚烧产业的支持者还是垃圾焚烧的博弈者,都注意到了一个事实,那就是中国的露天垃圾焚烧现象愈演愈烈。

2013年初开始,毛达、陈立雯所在的环保组织,开始组建了一支“露天焚烧灭火队”,对北京的露天焚烧垃圾开始进行记录和干预。一年下来,在他们制作“北京露天垃圾焚烧地图”上,至少标注了将近30个点位。

毛达收集的数据显示,垃圾露天焚烧所产生的二恶英,是现代化垃圾焚烧炉所排放二恶英的2000~3000倍。1998年,美国环保署曾对家庭露天焚烧混合垃圾、分类垃圾和现代化焚烧炉的排放,进行过比较研究。研究发现,露天焚烧垃圾向大气排放的有害污染物至少有20多种,包括人们熟知的苯、丙酮、多环芳烃、氯苯、二恶英、呋喃、多氯联苯、PM10、PM2.5、挥发性有机化合物等。

露天垃圾焚烧往往是不完全燃烧,这是导致二恶英产生的主因;又由于生活垃圾中的塑料非常多,露天燃烧会产生大量的多环芳烃。此外,垃圾里还含有大量的重金属和硝酸盐,这些物质会随着雨水进入地下,污染土壤和地下水。

从这个意义来说,垃圾的集中焚烧,确实要比散乱、随机的焚烧要来得好。这也是很多垃圾处理专家力挺这个产业的原因。

风险预知得越早,防范的可能性越大。毛达收集的一篇科学文献显示:

西班牙国家流行病学研究中心癌症与环境流行病学分部的研究者,研究了1997至2006年运行的129座设施——其中14座为生活垃圾或特殊废弃物焚烧厂——之后,在《环境国际》发表论文,讨论废弃物处理设施与周边居民健康风险的关系。他们得出结论:“废弃物焚烧厂及危险废弃物回收利用或处置设施附近,城镇居民癌症死亡风险偏高”。

而这个研究团队的成员,早在1996年便发表了关于英国72座焚烧厂附近居民健康情况的研究,显示“一些癌症发病率偏高具有统计学显著性”。

日本和欧洲等国的经验表明,只有透明和公开,才是增强公众信任的唯一手段。只有增加经费投入和研究人手,对潜在风险进行监测和研究,才是应对垃圾焚烧所可能带来的环境隐患的理想办法。

2013年9月份,国务院隆重发布了“大气污染防治实施计划”,对中国越来越严重的雾霾问题开始强势干预。毛达、陈立雯等人注意到了这个趋势,他们马上想到一个问题,在河北要压煤6000万吨,山东要压煤2000万吨,北京要开始变成“无煤城”的时候,京津冀、长三角、珠三角正在大量上马建设的垃圾焚烧厂,是不是对当地的空气污染制造新的负荷?

中国环科院研究员赵章元说:“十二五规划刚刚出来的时候,可能没考虑到空气污染治理的措施,会给垃圾焚烧产业带来新的排放控制。但现在,空气污染治理成了全国31个省市区主要党政负责人的重大政治任务。每个地方都与国务院签订了责任状,承诺到2017年当地的空气质量必须达到什么样的水平。比如北京,到2017年,PM2.5年均值要降到每立方米65微克以下。在这时候,如果北京的几大垃圾焚烧厂同时开始烧起来,这对北京的治霾,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挑战。北京是如此,全国所有的地方也是如此。在这时候,原本强力支持垃圾焚烧的政策,就可能出现调整。垃圾焚烧在中国的未来,也是一个变数。对于那些着急地投资垃圾焚烧产业的企业和资本来说,就必须警惕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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